【靖苏】 如梦曾梦

◎如梦曾梦

 

 

 

  这个冬季似乎格外地冷。

 

  高进小心翼翼地给梁帝身旁的火盆添了炭,随后蹑手蹑脚地侍立在一边,唯恐惊扰了这位不知不觉就伏案睡去的帝王。整个内殿只有他们两人,梁帝睡得很沉,除了他平缓的呼吸声与间或木炭烧裂的噼啪声便再无余响,高进独自站得久了便有些晃神,不知怎地就想起以前跟在高湛公公身边时的旧事。

 

  彼时他尚年少,被高公公收了徒,常随在高公公身侧受教,依稀对那时的梁帝有些印象。那时的梁帝还只是个不得青眼的落魄郡王,不请旨不得入宫,堂堂皇子竟备受冷落到连个奴才都敢怠慢。高进见到他时正逢他衣角被小内监泼了半盆的水,许是洒扫的时候没留神吧,但把水泼到皇子身上总也不是小事,可那小内监虽然跪在地上却也没几分惶恐,话里话外都是“你不能把我怎么样”的意思。当时还是靖王的梁帝也不耐烦和一个小内监一般见识,没搭理他径直便走了,正巧和迎面而来的高湛和高进打了个照面。

  高湛十分客气地和靖王见了礼。高进一向机灵,立刻就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靖王似乎有些讶于他和其他内监全然不同的恭谨态度,便多看了他一眼。而在高湛之后高进能够升为大总管也多仰仗这一眼。

  但当时高进可没有这样远见,他只不过是发觉了高湛对靖王的客气并非流于表面。两人目送靖王离去,高湛看着靖王青松遒劲的背影,似是不经意地说了一句:“靖王殿下龙姿凤章,当非池中之物,”随即他摇头叹道,“可惜了。”

 

  可惜什么,高湛没说,高进也没敢问。

 

  之后再见靖王的区区几面,对方都每每穿着一身戎装,气势凛冽,眸光冷肃,一身气息杀伐坚毅,和满目雍容安逸的宫城当真格格不入。高进每次见他都会如从前那般恭敬地行礼,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耳边回响的都是高湛那句意味难明的可惜。

  只是世事难言,谁又能料到最后登上大宝的就是这位“可惜了”的靖王。

 

  正兀自出神,伏案沉睡的梁帝忽然动了一下,高进赶忙悄声上前,就看见鬓发花白的梁帝无意识地向着右侧移了移,高进这才发现梁帝的脸有些发红,明白是梁帝在睡梦中觉得有些热了。高进俯身端起火盆,将它移得远了些。

 

  却不敢太远。

 

  他记得自己以前似乎隐约听谁提过,在梁帝还是靖王的时候,靖王府里是从来都不备火盆的。靖王未及束发便已征战沙场,十几年来枕戈寝甲,体魄强健远非常人能比,何况金陵的冬天又怎敌得过战场苦寒。可高进从梁帝登基后便一直随侍左右,自是知道每年方至深秋梁帝便会早早地让人搬进火盆,分明是极怕冷的人才会有的行为,而高进却也知道,这位新帝的确是不怕冷的。

  他能在冬夜的朔风里伫立园内望着一树树梅花久久出神,也能在腊月的冰雪中站在四面透风的回廊里默默无语,而每当这时,那位帝王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情感无论是喜悦还是凄怆都染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苍凉,沉重得慑人,让人不敢近身。高进总有种错觉,仿佛这位陛下被遗弃在了这方天地里,他的眼里渺渺茫茫,望着不知究竟多远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归处。

 

  从前每次梁帝像这般陷入深思,周围的人都会噤若寒蝉,恨不得让自己立刻蒸发在当前,大约是帝王难得的感情流露对于他们来说都像宫闱秘辛一般,多见一点好像就会让命薄上一分。后来登基不久的梁帝渐渐习惯了自己的身份,便极少会在人前忽然出神了,多数时候身边都只带着高进一个。高进曾经在梁帝回神之后劝过几次,梁帝只是笑笑,什么话也不说,次数多了,高进便也不敢再劝。可是龙体康健何等重要,高进心中发急却也束手无策,终于在梁帝又一次于风雪中站在回廊里发呆时,高进仗着他一向待下宽和,壮着胆子派人去请来了禁军大统领蒙挚。

  他知道梁帝与蒙大统领一向亲厚,君臣间的理解也似乎比其他人深上许多。

 

  蒙挚本就在宫城内,很快便随人过来了。高进迎上去对还摸不清状况的蒙挚说让他劝劝陛下,陛下若受风寒可如何是好,当时高进看得分明,禁军大统领脸上的表情是不亚于他的忧心和焦急。

  可当蒙挚随着他走过去,看到独自站在廊内的梁帝时,脚步忽然就顿住了。

  他竟也像梁帝一样,杵在那发起呆来。

 

  高进叫了两声,唤回了蒙挚的意识,蒙挚对他点点头让他站在原处,自己拍了拍沾了满身的雪花,走上前去。

 

  “蒙卿。”梁帝的余光瞟到蒙挚,开口招呼了一声,“不用见礼了。”

  听他这么说,蒙挚就收住了欲要行礼的动作,抬头顺着梁帝眺望的方向看了过去,然而目之所及除了深深宫墙,便只有在飞雪映衬下显得更加遥不可及的湛蓝天穹。

  蒙挚默默地陪他站了一会,终于收回眼神,低头道:“陛下,回去吧。”

 

  梁帝忽然笑了。

  “那天的风雪也是这么大。”

 

  他的声音平淡,也不像是带了什么感情,蒙挚却听得一颤,握着剑鞘的右手不自觉地便收紧几分。

  梁帝回头,目光在蒙挚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着白的手指上停了一阵,然后他摇了摇头,迈步和蒙挚错身而过。

  “回去吧。”

  梁帝说。

  “左右已经站了半日。”

 

  站在不远处的高进满耳都是烈风呼号的声音,这段对话一点都没能听清。然而他清楚地看见一向沉稳的禁军大统领猛然顿住的身形,还有他抬起头时脸上不知来由的悲戚。

 

  高进便不再劝了。

 

  他知道,这位陛下的心里一定有一块别人不能触碰的地方,每次久久出神的时候,他的灵魂就飘去了那里。

  高进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是高进知道,那里所装的人和事,都像那映照在骄阳之下的茫茫白雪一般,闪耀过一阵,然后便在这片天地里,慢慢地湮散了。

  再也无迹可寻。

 

  渐渐地梁帝年纪大了,加之每日勤于政务疏于锻炼,他的身体便不再那么好了。曾经他总是坐在火盆的斜对面,后来便渐渐靠了过去,年复一年,如今花甲,他已是每每坐在火盆旁边。无论怎么看这都是身体衰落的征兆,梁帝却好似很开心一般,每次看着火盆出神的表情都十分柔和,深沉的黑眸被火光渐染了似的,带着暖灼灼的光亮。

  有一次炭火烧得过于热了,把梁帝的脸都熏得红起来,高进劝说他离得远些,他却摇头拒绝了。大概是刚刚回神的缘故,梁帝少有地露出了柔软的一面。

  “热些好。”他看着红通通的炭火微微笑了,说话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陈酿美酒,醇厚中满溢着醉人的温柔,“热一些……总让我觉得离小殊近一些。”

 

  高进知道“小殊”是谁。

 

  纵然他当时尚且年少,也听说过赤焰少帅的赫赫威名。赤焰军主帅林燮大将军之子,十三岁便已往来沙场,奇兵绝谋、纵横不败,少年将军的名号举国上下谁人不知,却在那场惨烈的谋逆案中永远地埋没了。那桩逆案就如同先帝的逆鳞,整整十三年无人敢触,唯独这位靖王殿下有胆量正面质问,换来的自然是十几年的冷落和打压。高进自是听人说过靖王和林少帅的故旧,自小长在一处的情谊,高进虽然不能尽懂,但从整整十三年靖王都咬牙撑着不肯低头来看,那情谊究竟何等深刻,高进觉得自己不能理解才算正常。

  后来莅阳长公主在先帝生辰之日金殿奏告,天下人才知道这是一桩骇人听闻的泼天冤案,侍立在大殿中的高进看着迎上先帝长剑挺身而立的太子,耳边不知怎的就响起第一次见到靖王时师傅高湛的话语来。

 

  当非池中之物。

  如今终于要龙翔九天了。

 

  太子登基成为新帝后将林家满门都追封了一遍,那时的高进已经是内监总管,他跟着新帝去了被修缮一新的林氏宗祠。新帝站在林殊将军的灵位前定定地看着,表情平静得如同晴天的湖面,可莫名就让站在一旁的高进眼眶泛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新帝捧起灵位前鸽子蛋大的东珠,用袖口仔仔细细地擦拭一遍,然后重新放了回去,动作郑重而一丝不苟,坚定缓慢得仿佛把世界都交托了去。

 

  高进又觉得自己仿佛隐隐明白了林殊此人对于陛下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为何炭火烧得热一些就好像和林将军更近一些,高进陪在梁帝身边这么多年都没有明白。他只是清楚地记得每年从深秋时节就会燃起的火盆,还有就算热到发汗也不会离火盆太远的梁帝。

 

  高进站在火盆旁边回想得认真,蓦地听到身边衣料摩挲的声音,他赶紧转头,看见梁帝已经从案上起身。

  高进连忙过去扶他。

 

  “朕睡了多久?”梁帝揉着额角,合上了方才被压在身下的奏折。

  “还未到半柱香。”高进弯腰回道。

  梁帝点了点头,又拿起另外一本奏折翻阅起来。

 

  高进看着梁帝斑白的鬓发,还有在烛光明灭中显得不那么苍老的面庞,躬身劝道:“陛下,夜深了,您还是早些安寝吧。”

  梁帝正在书写批注的手一顿,扭头看了看殿外。外面夜色深沉,如同一片墨色覆在了窗框上,衬得室内烛火昏黄仿佛是能够暖入心里的光。梁帝的表情忽地柔和下来,他侧头对高进道:“你下去歇息吧,朕再坐一会。”

  虽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情况,高进还是试图劝说:“陛下……”

 

  然而话未说完,梁帝便摆着手打断了他:“无妨。”

  高进只得躬身退下。

 

  火盆依旧在身旁发出噼啪的声响,桌上的烛台跳动着暖色的烛火,梁帝凝望了那个烛台一会,不知想起了什么旧事,渐渐地眼角眉梢都带上了笑。

  然后他扭回头,隔着书案看着空空荡荡的对面,扬起的唇角又慢慢垮了下来。

 

 

  第二日便下起了大雪。

 

  退了朝后梁帝便裹着大氅向梅园的方向走去,高进在一边为他打着伞,心里有些恻然。

  今年入冬之后,梁帝的身体就愈发不好了。以往他总是龙行虎步,行走间如同一阵凛冽的风,而现在他却只能笼着大氅,在浮着一层薄雪的地面上缓缓地踱。

 

  梅园的梅总是开得极秀丽,浅粉色的花瓣簇满枝桠,在皑皑的冰雪里迸发着令人感动的蓬勃生机。

  梁帝看着那一株株的梅,唇边慢慢攀起的微笑带上了难得的欢愉。

  “以前在王府的时候,总有个孩子翻到我的院子里折花。”梁帝忽然开口,高进一时不确定梁帝是在自语还是在说给他听。

  “那孩子隔三差五就会过来,整个王府一群兵将竟然从来无人察觉,直到有一天我得空逛到那处,发觉那年的梅似乎少得出奇。”

  “和往年不同,竟没有几株是能入眼的。”

  “我细细看过,发现分明是被人折了整个枝桠。”

  “后来……”

 

  梁帝絮絮说着,说着说着就停下了。

 

  后来怎么样了呢?梁帝没有再说,高进当然不会去问,所以他不知道后来还是靖王的梁帝在隔壁府上看见了插在瓷瓶中的眼熟梅枝,府中主人有些无奈地向他赔了礼,他只笑笑说“无妨,既然喜欢便都摘去也无不可”。

  再后来那孩子往靖王府跑得愈发勤了,他的属下们全都在疑惑那年王府的梅花为何开得如此寥落,他也没有解释过。当年种植梅花曾颇费了他一些心血,看着它们被人摘走也不是不心疼,只是每逢看到自己府上的梅花开在那人的案头,清雅的丽色衬着那人谪仙冷玉的面庞,他的心里不知为何就有一种淡淡的慰藉。

  再后来……靖王府的梅花再也没有人去折了。一年一年开得秀美,开得繁盛,可总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

 

  就如同现在,覆着细雪的梅枝伸展在洁白的天地间,明明美丽到了极致,可是他看着看着,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点什么。

 

 

  从梅园回去的时候梁帝被高进搀扶着,避开了宫人清扫好的路,走上了白雪覆盖的小道。

 

  他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走得颇有些艰难,却十分乐在其中。

  高进看着梁帝认真的神色,不禁笑道:“陛下可真是童心未泯。”相处三十年,高进也敢在私下里说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了。

  梁帝笑了,却说了句高进听不太懂的话:“童心未泯的可不是朕。”

 

  高进当然不懂,那毕竟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

 

  彼时两人刚从战场上回来,告别了北境血染的万里冰封,金陵的雪就显得干净而亲切,空中飞舞的和地上铺盖的,放眼望去纯白一片,茫茫无边。林殊爱极了这样干净的雪,也不顾漫天纷扬的飞雪如同鹅毛一般落了他满身,甩脱了萧景琰搭在他肩上的手臂就踩进了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绕着圈地跑来跑去,全然不顾自己的行为会不会打湿鞋袜。

  萧景琰站在旁边的步道上笑他像个小孩儿,林殊头一扬,撇嘴回道:“你这水牛懂什么,这样洁白的雪会让我觉得我们在疆场上洒下的鲜血都是值得的。”

  北境的雪总是被将士的热血染成炽烈的红,可金陵的雪是这样地洁白干净,就好像在告诉他们,他们在沙场上的一次次搏命最终都如所愿中那般换回了家国河山的平稳安宁。

 

  梁帝想着想着,忽然觉得有些累了。

  “回大路上去吧。”他这样对高进说了一句,然后放开了高进的手,独自迈开步子缓慢地走在前面。

  他的背影有些佝偻,可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坚定。

 

 

  回去后不久梁帝便发起了高烧。

 

  太医一个接着一个地看过了,都说不过是受了些风寒,只是陛下年纪大了,因而病势十足凶险。几位皇子自太子而始每日轮流在梁帝榻前侍疾,于是他从昏睡中醒来那日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坐在榻旁的太子,那张和自己年轻时如出一辙的脸竟让他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当年在猎宫中,那人在迷蒙中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张脸吧,带着担忧和焦虑紧紧地望着他,于是他在理智朦胧中下意识地安抚。

  他说景琰,别怕。

 

  梁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意识到,他曾经离那个人如此之近,那人根本就已经把手伸到了他的面前,可是他却硬生生地视而不见。

  一次又一次,那人对着他伸出了手,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放过了。从发现那人搓手指的习惯开始到那人被迫半真半假地说出“梅石楠”这个名字,从母妃的每一次失态与每一句叮嘱到霓凰和蒙挚过分的关切与回护,他从来都不肯深究下去,于是直到在金殿之中被夏江道破,他才恍然惊觉自己成了那个唯一不知道的人。

 

  小殊,小殊……他对小殊说过那么多伤人的话,如今全变成了长满倒刺的刀子,插在他的心里,拔都拔不出来。

  一旦拔出来,连心都会寸寸碎裂,再也无法收拾。

 

  一句辜负……原来竟如此难以出口,如此难以承受。

 

 

  有了皇子们的侍疾和太医的全力医治,梁帝卧床半月终于能够从榻上起身。他看着行事作风颇有当年祁王风范的太子,终于决定让自己歇一歇了。

 

  元朔十八年冬,梁帝下旨令太子监国。

 

  下旨过后的那天夜里,梁帝披着大氅抱着手炉站在养居殿前的玉阶上,仰望着高远穹幕上的清冷明月,喃喃道:“整整三十年,我夙兴夜寐,未敢有一日宽纵,总归算是……没有辜负与你的约定吧。”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暖炉,仿佛要透过这暖炉抓住别的什么似的。

  “小殊,你失约了,可我总是……总是不会负你的。”

 

  “我绝不会……再负你了。”

 

 

  不知是不是人在老去之后都喜欢回忆过去,也或者因为病中体弱连带着人心也脆弱了一些,又或者只是由于他放下了一切政务终于有了闲暇,梁帝觉得最近他想起小殊的次数比往昔一整年加起来都还要多。

  写字的时候会想,走路的时候会想,看到书架上的铃铛会想,瞧见壁上的朱漆大弓也会想,那些回忆就像林殊本人一样时刻闹腾着让人不得安生,却又和梅长苏那般,永远都带着柔和温润的光芒。

 

  梁帝笑了笑,亲自弯下身子挪近了火盆,然后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人人都道病来如山倒,并非没有道理。

 

  梁帝再次卧榻之后就没能再起来。整个太医院的人都围在了此处,还是无力改变梁帝昏睡愈多清醒愈少的情形。皇后整日整日地守在床前,太子每日处理过朝政也会马上赶来,然后寸步不离。

  仿佛所有人都已经心照不宣,能这般守着的日子,过一日,也便少一日了。

 

  开始的时候梁帝还会趁着清醒安慰一下自己的妻子,过些时日他只是吃饭喝药便已然要耗尽所有精力。宫闱里乌云压顶一般笼罩着沉肃的氛围,没人不清楚陛下现今不过是吊着一口气罢了,说不定连年关都过不去。

 

  邻近年关的时候,梁帝的精神却忽然好了许多。他不仅能够起身,还亲自去了林氏宗祠里把供奉在林将军灵位前三十年之久的硕大东珠拿了回来。随侍他的高进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如同往日一样用袖口一丝不苟地将珠子擦净然后揣在怀里,心里突然就生出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梁帝带着珠子回了寝宫,接着就宣召了皇后和太子。皇后和太子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梁帝和衣倚在榻上对他们露出一个微笑。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恍惚。

 

  梁帝这些年着实很少笑了。不只是笑,自从他登基以来,仿佛每天都是沉默端肃的表情,极少会在脸上表露出任何情绪。喜悦还是悲苦,欢欣或是气怒,金殿之上朝堂之下,他的表情都如山岳一般稳稳不动,不仅是表情,就好像他的七情被连根拔走了似的,一具无弦的琴,是如何都拨不出声响的。

 

  可现在,梁帝的面容带上了如此多的温和。

  太子尚能自持,皇后的眼泪却瞬间夺眶而出。

 

  过于反常的一切,无非是预示着诀别。

 

 

  梁帝拍着皇后的手道了几句别,多年的相敬如宾到最后换来的也不过是一句“辛苦”和一句“珍重”,然而这两个词被梁帝郑重地吐露出来却似是带上了千钧之力,沉甸甸地压进皇后的心里,让这位雍容华贵的美丽妇人伏在榻旁泣不成声。

 

  梁帝放开皇后的手,又看向太子。那张与自己太过相似的面庞上带着浓郁到化不开的悲伤,梁帝不禁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江山,今后就要托付给你了。”

  太子眼眶通红:“父皇……”

  许是因为明白告别已经进行到了最后,梁帝的意识突然开始有些涣散了。他强撑着睁开眼皮,用力捏住太子的臂膀。

  “答应朕,做一个以民为重的好皇帝,无论何时都把江山社稷放在第一位,绝对……不要让权力动摇你的本心……”

  太子握着梁帝的手,拼命地点头:“我知道,父皇,我向您保证,我一定不会让权力动摇我的本心……”

 

  太子的承诺虽然带着浓重的鼻音,却一字一句清晰有力,然而梁帝却渐渐地有些听不真切了。他的视野开始变得朦胧不清,太子的声音、皇后的声音、所有人的声音都在渐渐远去,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体内抽离,他忽然觉得很累很累,于是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往事一幕一幕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呼啸而过,他看到幼时总牵着他的衣角跟在他身后的奶娃娃,看到在课上被黎老先生敲了脑袋的小男孩,看到战马上恣意飞扬的总角少年,看到银袍长枪纵横沙场的赤焰少帅,看到谪仙冷月朗朗疏风的江左盟主,看到沉眉敛目机诡满腹的麒麟才子……所有所有他看到的一切,汇总起来都只不过是他念了一辈子的名字——

  小殊。

 

 

  原本漆黑的世界忽然亮了起来,仿佛眼前遮天蔽日的黑雾终于散去,他有些迷茫地向前走着、走着,恍惚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终于看到一座拱桥出现在天地间。

 

  他凝眸望去,依稀中似乎看见桥上有一个人,面容清隽,身姿笔挺,如同阒阒凉夜里的清风明月一般伫立桥头,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笑。那双桃花眼眸里的目光沉淀了如此多的温润平和,可脸上的笑意却似他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思念的那般骄傲明亮。那一袭白袍银甲还在隐约泛着微光,就和当年在金陵城外的刺目阳光下向着北方战场渐行渐远时一模一样。

 

  “景琰,”那人向他伸出手,笑得灿烂,“你来啦?”

 

  萧景琰怔怔地望着那人,忽地眼眶一热,他用力抿了抿双唇,然后学着那人的样子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是啊。”

 

  他走上前去,张开双臂紧紧抱住那人,温热的泪水顺着盔甲的缝隙流入那人洁白的衣领里。

 

  “是啊。”他说,“我来了。”

 

 

  小殊,我来了。

 

 

 

[全文完]

 

 

 

 

 

  后记:

 

  短短一篇到这里就结束了,下面都是些没必要看的废话,看文的各位到此止步便好。

 

  其实写这篇文的初衷只是想描绘一下成为皇帝后的景琰在回首过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然而写着写着似乎有点跑偏了。赶着时间把这篇写完,很多地方也没有仔细斟酌过,提笔便写了,所以很多地方也就感觉表达得不是很到位。

 

  写文的时候总是有很多话觉得一定要写在后记里,然而等到真的动笔写后记的时候,却什么都忘了,也没有了再继续说下去的兴致。

  那么就简单说两句萧景琰吧。

 

  文中的萧景琰是我想象中的萧景琰。除了结尾,整篇文章里他都没有哭过,也很少笑,每次笑起来大概也是因为想到了小殊。萧景琰年少的时候还是个哭笑随心喜怒分明的少年,后来林殊被那场大火湮没在梅岭,萧景琰再出现在金陵的时候就成了一个沉稳冷肃、大部分的时候都面无表情、遇事波澜不惊、喜怒也不再形于颜色的人,直到他遇见梅长苏。他在梅长苏面前再次成为了一个能够感受到喜怒哀乐的“人”,他会因为与梅长苏谈得投契便开怀而笑,也会因为对方的冷心冷情而愤怒到口不择言,虽然还没有认出小殊,可即便是与江左梅郎相处的时间里,他也是鲜活的。后来认出了小殊,他在小殊的面前更是半点隐瞒都没有,开心就笑,委屈就会湿了眼角,他的表情一直都那么温柔,眼神那么深切,仿佛要把那没有认出的三年时间,还有曾经错失的十年,全都追回来一般。

  只可惜上天开玩笑总是那么地顺手。狼烟四起的紧迫战况,生生打碎了梅长苏为萧景琰编织的“过几年就回来看看你”的美梦,萧景琰站在城楼上目送一袭白袍银甲宛若昔日少年的梅长苏消失在北方时的眼神,总让我觉得他其实已经明白那人在前晚与他告的别,其实是永诀。

  然而他还是放他走了。就像梅长苏拼上一切也要维护萧景琰的赤子之心一样,萧景琰就算让自己整颗心都碎成再也拼不起来的一块一块,也不会阻止他去追寻那个属于林殊的结局。

 

  赤焰少帅这四个字,代表了那人最明亮的过往。那人压抑了整整十三年,如今,就让他挺直脊背,骄傲地离去吧。

 

  然后那个人的离去,便将萧景琰的心生生剜去了一块,连带着所有的喜怒哀乐一起剜去了,一点根都没有留下。从前每次想起小殊他就哭了,可是这次小殊永远地走了,萧景琰却再也哭不出来了。他低垂着眉眼揭开了灵位上的红绸,没人知道他的心究竟会痛到何种程度,然而他只是呆呆地望着灵位上的字,眼神空洞得好像灵魂都已经不在了。

  林殊的离去,带走了属于萧景琰的所有温情,从此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萧景琰了,剩下的只是那个空守着盛世之约的帝王,坐拥江山万里,怀抱的却是无边孤寂。

 

  这也是这篇文里通篇都在称呼“梁帝”,直到最后见到站在桥上等他的人,才终于又变成了“萧景琰”的原因。

 

  那座桥便是奈何桥,传说中轮回转世之前每人都会经过的一座桥。

 

  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座桥没有人知道,就像林殊是不是真的站在那里等着他也没有人知道。

  只是萧景琰看到了林殊,那么对于他来说,这守了半生的承诺就不是了无着落。

  对于他来说,这满打满算也只欢愉了二十年,剩下所有时间都在怀念与追悔中度过的人生,就全都值得。

 

  这结局,无论是真的存在,还只是萧景琰为自己续写,终归也算是圆满了。

 

 

-公元2015年11月,海口,大雨如注。

 
 
评论(31)
 
 
热度(397)
  1. 共1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